莫言短篇小说地道_莫言短篇小说集

发布时间:2019-03-15   来源: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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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生于1955年2月17日,本名:管谟业,生于中国山东省高密市,中国大陆作家,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下面是五度学习网www.wudu001.com分享的莫言短篇小说集。供大家参考!  莫言短篇小说集

  那时候我是个少年。

  那时候我是村里调皮捣蛋的少年。

  那时候我也是村里最让人讨厌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意识不到别人对他的讨厌。他总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不管是什么人说什么话他都想伸过耳朵去听听;不管听懂听不懂他都要插嘴。听到了一句什么话、或是看到了一件什么事他便飞跑着到处宣传。碰到大人他跟大人说,碰到小孩他跟小孩子说;大人小孩都碰不到他就自言自语,好像把一句话憋在肚子里就要爆炸似的。他总是错以为别人都很喜欢自己,为了讨得别人的欢心他可以干出许多荒唐事。

  譬如说那天中午,村子里的一群闲人坐在池塘边柳树下打扑克,我便凑了上去。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像猫一样蹿到柳树上,坐在树桠里学布谷鸟的叫声,学了半天也没人理我。我感到无趣,便居高临下地观看牌局。看了一会儿我的嘴就痒了起来。我喊叫:“张三抓了一张大王!”张三仰起脸来骂道:“罗汉,你找死吗?”李四抓了一张小王我也忍不住地喊叫:“李四手里有一张小王!”李四说:“你嘴要痒痒就放在树皮上蹭蹭!”我在树上喋喋不休。树下的人们很快就恼怒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骂我。我在柳树上与他们对骂。他们终于忍无可忍了,停止打牌,纷纷地去四下里找来砖头瓦块,前前后后地站成一条散兵线,对着树上发起攻击。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跟我闹着玩儿呢,但一块断砖砸在我头上。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响,眼前冒出许多金星星,幸亏双手搂住了树权才没掉下去。我这才明白他们不是跟我开玩笑。为了躲避打击,我往树的顶梢蹿去。我把树梢蹿冒了,伴着一根枯树枝坠落在池塘里,弄得水花四溅,响声很大。闲人们大笑。能让他们笑我感到很高兴,他们笑了就说明他们已经不恨我了。尽管头上鼓起了血包皮皮、身上沾满了污泥。当我像个泥猴子似地从池塘里爬上来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其实我是故意地将柳树梢蹿冒了。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为了赢得他们的笑声,为了让他们高兴。我的头有一点痛,似乎有几只小虫子从脸上热乎乎地爬下来。闲人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我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些惊讶的神色。当我将摇摇晃晃的身体靠在柳树干上时,其中一个闲人大叫:“不好,这小子要死!”闲人们愣了一下,发一声喊,风一样地散去了。我感到无趣极了,背靠着柳树,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时,柳树下又聚集了一群人。我本家的一个担任生产队长的麻脸的叔叔将我从树下提拎起来。“罗汉,”他喊叫着我的乳名,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头怎么破了?瞧瞧你这副模样,真是美丽极了!你娘刚才还扯破嗓子的满世界喊你,你却在这里鬼混,滚吧,液回家去吧!”

  站在耀眼的陽光下,我感到头有点晕。听到麻叔对我说:“把身上的泥、头上的血洗洗!”

  我听了麻叔的话,蹲在池塘边上,撩着水,将自己胡乱洗了几下子。冷水浸湿了头上的伤口,有点痛的意思,但并不严重。这时,我看到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杜大爷牵着三头牛走过来了。我听到杜大爷咋咋呼呼地对牛说:“走啊,走,怕也不行,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

  三头牛都没扎鼻环,在陽光下仰着头,与杜大爷较劲。这三头牛都是我的朋友,去冬今春饲草紧张时,我与杜大爷去冰天雪地里放过它们。它们与其它本地牛一样,跟着那头蒙古牛学会了用蹄子刨开雪找草吃的本领。那时候它们还很小。没想到过了一个冬天它们就长成了半大牛。三头牛都是公牛。那两头米黄身体白色嘴巴的鲁西牛长得一模一样。好像一对傻乎乎的孪生兄弟。那头火红色的小公牛有两道脊梁骨,是那头尾巴弯曲的蒙古母牛下的犊子,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双脊。双脊比较流氓,去年冬天我们放牧时,它动不动就往母牛背上跳。杜大爷瞧不起它,认为它跳也是白跳,但很快杜大爷就发现这家伙已经能够造孽了,急忙用绳子将它的两条前腿挂起来,拴起来也没挡住它跳到母牛背上,包皮皮括跳到生它的蒙古母牛背上。杜大爷曾说过:“骡马比君子,牛羊日它娘。”

  “老杜,你能不能快点?”麻叔大声吆喝着,“磨磨蹭蹭,让老董同志在这里干等着?”

  蹲在小季家山墙下的老董同志抽着烟卷说:一役事没事,不急不急!”

  老董同志是公社兽医站的兽医,大个子,黑脸,青嘴唇,眍眼窝,戴一副黑边眼镜,腰有点虾米。他烟瘾很重,一支接一支地抽,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一看就知道是老烟槍。他夹烟的姿势十分好看,像唱戏的女人做出的那种兰花指。我长大后夹烟的姿势就是模仿了老董同志。

  麻叔冲到牛后,打了两个鲁西牛各一拳,踢了双脊一脚。它们往前蹿了几步,就到了柳树下。

  杜大爷被牛缰绳拖得趔趔趄趄,嘴里嘟哝着:“这是怎么个说法,这是干什么吃的……”

  麻叔训他:“你嘀咕个什么劲!早就让你把牛牵来等着!”

  老董同志站起来说:“不急不急,也就是几分钟的活儿。”

  “几分钟的活儿?您是说捶三头牛只要几分钟?”老杜摇摇他的秃头,瞪着眼问,“老董同志,俺见过捶牛的!”

  老董同志嘴里叼着烟,跑到柳树后边,对着池塘撒尿。水声停止后他转出来,劈开着两条腿,系好裤扣子,搓搓手,眯缝着眼睛问:“您啥时见过捶牛的?”

  杜大爷说:“解放前,那时候都是捶,先用一根油麻绳将蛋子根儿紧紧地扎了,让血脉不流通,再用一根油汪汪的檀木棒槌,垫在捶布石上,轻轻地捶,一直将蛋子儿捶化了,捶一头牛就要一上午,捶得那些牛直翻白眼,哞哞的叫。”

  老董同志将烟屁股啐出去,轻蔑地说:“那种野蛮的方法,早就被我们淘汰了;旧社会,人受罪,牛也受罪!”

  麻叔说:“对嘛,新社会,人享福,牛也享福!”

  杜大爷低声道:“旧社会没听说骟人的蛋子,新社会……”

  麻叔说:“老杜,你要是活够了,就回家找根麻绳子上吊,别在这里胡说!”

  杜大爷翻着疤瘌眼道:“我说啥了?我什么也没说……”

  老董同志抬起腕子看看手表,说:“开始,老管,你给我掐着表,看看每头牛平均用几分钟。”

  老董同志将手表指下来递给麻叔,然后挽起衣袖、紧紧腰带。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柄亮晶晶的小刀子。小刀于是柳叶形状,在陽光下闪烁。然后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着红色的小瓶子,拧开盖子,夹出一块碘酒棉球,擦擦小刀和手指。他将用过的棉球随手扔在地上。棉球随即被看热闹的吴七抢去擦他腿上的疥疮。

  老董同志说:“老管,开始吧!”

  麻叔将老董同志的手表放在耳朵边上,歪着头听动静。他的脸上神情庄严。我跑到他面前,跳了一个高,给他一个猝不及防,将那块手表夺过来,嘴里喊着:“让我也听听!”

  我刚把手表放到耳边,还没来得及听到什么,手腕子就被麻叔攥住了。麻叔将手表夺回去,顺手在我的头上扇了一巴掌。“你这熊孩子怎么能这样呢?”麻叔恼怒地骂道:“你怎么这么招人烦呢?”骂着,他又赏给我一巴掌。虽然挨了两巴掌,但我的心里还是很满足。我毕竟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表,我不但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表,而且还将老董同志的手表放到了耳朵上听了听,几乎就算听到了手表的声音。

  老董同志让杜大爷将手里的三头牛交出两条让看热闹的人牵着。杜大爷交出双脊和大鲁西,只牵着一条小鲁西。老董同志撇着外县口音说:“好,你不要管我。只管牵着牛往前走。”

  杜大爷就牵着牛往前走,嘴里嘟嘟哝哝,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老董同志对麻叔说:“老管哪,你看到我一弯腰就开始记时,我不弯腰你不要记时。”

  麻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董同志,实不相瞒,这玩艺儿我还真有点不会看。”

  老董同志只好跑过去教麻叔看表计时,我只听到他对麻叔说:“你就数这红头小细针转的圈数吧,转一圈是一分钟。”

  这时杜大爷牵着小鲁西转回来了。

  老董同志说:“转回去,你只管牵着牛往前走,我不让你回头你不要回头。”

  杜大爷说:“回头溅你一脸血!”

  这时陽光很是明亮,牛的皮毛上仿佛涂着一层油。杜大爷在牛前把缰绳抻得直直的,想让小鲁西快点走,但不知为什么小鲁西却不愿走。它仰着头,身体往后打着坐。其实它应该快走,它的危险不在前面而是在后面。老董同志尾在牛后,跟着向前走了几步。我们跟老董同志拉开了三五米的距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我们听到他急促地说了一句:“老管,开始!”然后我们就看到,老董同志弯下了他的虾米腰。他的后脑勺子与小鲁西的脊梁成了一个平面。他的双手伸进了小鲁西的两条后腿之间。我们看不清楚他的双手在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干什么;但我们都知道他的双手在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干什么。我们只看到与老董同志的后脑勺子成了一个平面的小鲁西的脊梁扭动着,但我们弄不明白小鲁西为什么不往前蹿几步。我们还听到小鲁西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但我们弄不明白小鲁西为什么不尥起蹄子将老董同志打翻。说时迟那时快老董同志已经直起了腰。一个灰白色的牛蛋子躺在滚烫的浮土上抽搐着,另一个牛蛋子托在他的手掌里。他嘴里叼着那柄柳叶刀,用很重的鼻音说:“老管,好了!”

  “三圈不到,”麻叔说,“就算三圈吧!”

  麻叔一直定睛看表,没看到老董同志和小鲁西的精彩表演,他嚷起来:“怎么,这就完了吗?”他随即看到了地上和老董同志手中的牛蛋子,惊叹道:“我的天,三分钟不到您就Yan了一头牛!老董同志您简直就是牛魔王!”

  杜大爷转到牛后,看到小鲁西后腿之间那个空空荡荡的、滴着血珠的皮囊,终于挑出了毛病:“老董同志,你应该给我们缝起来!”

  老董同志说:“如果你愿意缝起来,我马上就给您缝起来。不过,根据我多年的经验,缝起来不如不缝起来。”

  麻叔嚷道:“老杜,你胡嚷什么你,人家老董同志是兽医大学毕业的,这大半辈子研究的就是这点事,说句难听的话,老董同志编出的蛋子儿比你吃过的窝窝头还要多……”

  “老管呀,你太喜欢夸张了!您是一片‘燕山雪花大如席’!”老董同志说着,用一根血手指将眼镜往上戳了戳,然后很仔细地将地下的那个牛蛋子捡起来,然后他将两个牛蛋子放到柳树下边凸出的根上,然后他说:一老杜,牵条过来。”

  杜大爷将小鲁西交到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从另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将大鲁西牵过来。杜大爷眼巴巴地看着老董同志,老董同志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牵着大鲁西往前走。杜大爷就牵着大鲁西往前走。大鲁西与小鲁西一样不愿意往前走。我心里替它着急,大鲁西,你为什么不往前跑呢?你难道看不到小鲁西的下场吗?老董同志一声不吭就弯下了腰。麻叔也不看表了,直着眼盯着老董同志看,我们脚步不由自主地都跟着老董同志往前走。我们看到一个灰白的牛蛋子落在了滚烫的浮土上抽搐。我们紧接着看到老董同志手里托着一个牛蛋子、嘴里叼着那柄柳叶刀站直了腰。我们听到麻叔拍着大腿说:“老董,我服了你了!我他妈地口服心服全部地服了你了!您这一手胜过了孙猴子的叶底偷桃!”

  老董同志将大鲁西的两个蛋子拿到柳树下与小鲁西的两个蛋子放在一起,回转身,用血手指将黑边眼镜往上戳了戳,然后扬扬下巴,示意杜大爷将双脊牵过来。杜大爷可怜巴巴地看看麻叔,说。“队长,不留个种了?”

  麻叔说:“留啥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看住它,可你们干了些什么?只怕母牛的肚子里都怀上这个杂种的犊子了!”

  老董同志将柳叶刀吐出来,吃惊地问:“怎么?这头牛与母牛交配过?”

  我急忙插嘴道:“我们队里的十三头母牛都被它配了,连它的妈都被它配了!”

  杜大爷训我道:“你一个屁大的孩子,插啥嘴?你知道母牛从哪个眼里撒尿?”

  我说:“我亲眼看到它把队里的母牛全都配了。这事只有我有发言权。杜大爷只看到双脊配它的妈。他以为给它把前腿拴起来就没事了。所以他让我看着牛他自己蒙着羊皮袄躺在沟崖上晒着太陽睡大觉。热闹景儿全被我看到了。大鲁西和小鲁西也想弄景,但它们的小鸡鸡像一根红辣椒。它们往母牛背上跳,母牛就回头顶它们。双脊可就不一样了,它装做低头吃草,慢慢地往母牛身边靠,看看差不多了,它轰地就立起来,趴在了母牛背上,我用鞭杆子戳它的屁股它都不下来……”

  我正说得得意,就听到麻叔怒吼了一声,好像平地起了一个雷。

  我打了一个哆嗦,看到麻叔的麻脸泛青,小眼睛里射出的光像锥子一样扎着我。

  “我们老管家几辈子积德行善,怎么还能出了你这样一块货广麻叔一巴掌将我扇到一边去,转过脸对老杜说:“牵着往前走哇!”

  老董同志说:“慢点慢点,让我看看。”

  老董同志弯下腰,伸手到双脊的后腿间摸索着。双脊的腰一拧,飞起一条腿,正打在老董同志的膝盖上。老董同志叫唤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麻叔慌忙上前,把老董同志扶起来,关切地问:“老董同志,要紧不?”

  老董同志弯腰揉着膝盖,咧着嘴说:“不要紧,不要紧……”

  杜大爷拍了双脊一巴掌,笑眯眯地骂道:“你这个坏蛋,怎么敢踢老董同志?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董同志瘸着一条腿,跳到小季家屋山墙的陰凉里,坐在地上,说:“老管,这头牛不能Yan了!”

  麻叔着急地问:“为什么?”

  老董同志说:“它交配太多,里边的血管子粗了,弄不好会大出血。”

  麻叔说:“你听他们胡说什么?!这是头小牛,比那两头还晚生了两个月呢!”

  老董同志伸出手,对麻叔说:“给我。”

  麻叔说:“什么给你?”

  老董同志说:“手表给我。”

  麻叔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说:“难道我还能落下您的手表?!真是的!”

  老董同志说:“我没说你要落下我的手表。”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们把您请来一次也不容易,您听我慢慢说。咱们这里不但粮食紧张,草也紧张,要不寒冬腊月还能去放牛?就这些牛也养不过来了。牛是大家畜,是生产资料,谁杀了谁犯法。杀又不能杀,养又养不起。去年我就对老杜说,如果你再让母牛怀了犊于,我就扣你的工分。谁知道这家伙让所有的母牛都怀了犊。老董同志您替我们想一想,如果不把这个家伙Yan了,我们生产队就毁了。我们去年将三头小牛扔到胶州集上,心里得意,以为甩了三个包皮皮袱,可还没得意完呢,它们就跑回来了。不但它们跑了回来,它们还带来了两个小牛,用棍子打都打不走。我们的保管员用棍子打牛还被人家告到公社革委会,硬把他拉到城南苗圃去办了一个月的学习班——宁愿下陰曹地府,不愿进城南苗圃——说他破坏生产力,反革命,打瘸了一条腿,至今还在家里趴着……”

  老董同志打断麻叔的话,说:“行了行了。老管,您这样一说,我更不敢动手了,我要把这头牛Yan死,也要进城南苗圃学习班。”说完,抓起一把土搓搓手,站起来,瘸着腿,走到自行车前,蹬开支架就要走。

  麻叔抢上前去,锁了老董的车,将钥匙装进口袋皇,说:“老董,你今天不把这头牛Yan了你别想走!”

  老董同志脸涨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起了高声:“你这人怎么这样?!”

  麻叔笑着说:“我这人就这样,您能怎么着我?”

  老董同志气呼呼地说:“你这人简直是无赖!”

  麻叔笑着说:“我就是个无赖,您怎么着?!”

  老董同志说:“这年头,乌龟王八蛋都学会了欺负人,我能怎么着您?贫下中农嘛,领导阶级嘛,管理学校嘛!”

  麻叔说:“老董同志,您也别说这些难听的话,您要是够朋友,就给我们把这个祸害Yan了,您要是不够朋友,我们也拿您没办法。但是您的手表和自行车就留给我们,我们拿到集上去卖了,卖了钱去买点麦穰草喂牛,把人民公社的大家畜全都饿死,也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老董同志说:“老管你就胡扯蛋吧,饿死牛与我有屁的关系?”

  麻叔说:“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全公社的牛都饿死了还要您们兽医站干什么吗?还要您这个兽医干什么,人民公社先有了牛,才有您这个兽医。”

  老董同志无可奈何地说:“碰上了你这号的刁人有啥办法?怪不得人家说十个麻子九个坏,一个不坏是无赖!”

  “随您怎么说吧,反正这块形势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干不干都随你。”麻叔笑嘻嘻地说着,把手腕子夸张地举到耳边听着,说:“好听好听,果然是好听,一股子钢声铜音儿!”

  老董同志说:“你把表给我!”

  麻叔瞪着小眼,说:“您有什么凭据说这表是您的?您说它是您的,但您能叫应它吗?您叫它一声,如果它答应了,我就还给您!”

  老董同志恼怒地说:“今日我真他妈地倒了霉,碰上了你这块滚刀肉!好吧,我Yan,Yan完了牛,连你这个王八蛋也Yan了!”

  麻叔说:“Yan我就不用您老人家动手了,去年春天我就让公社医院的快刀刘给Yan了。”

  老董同志摸出刀子,说:“麻子,咱把丑话说到前头,这头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要负完全彻底的责任!”

  麻叔说:“有个屁的三长两短?那玩艺儿本来就是多余之物!”

  老董同志扬起脸,对我们说:“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作证,我本来不想Yan,是麻子硬逼着我Yan的……”

  麻叔说:“好好好,是我逼着你Yan的,出了事我承担责任。”

  老董同志说:“那好,你说话可要给话做主。”

  麻叔说:“老先生,您就别啰嗦了!”

  老董同志看看双脊,双脊也斜着眼睛看他。老董同志伸着手刚想往它尾后靠,它甩了一下尾巴就转到了杜大爷背后。杜大爷急忙转到它的头前,它一甩尾巴又转到了杜大爷背后。杜大爷说:“这东西,成了精了!”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说:“怎么样?麻子,不是我不想干。”

  麻叔说:“看刚才那个吹劲儿,好像连老虎都能骟了,弄了半天连个小公牛都治不了!把刀子给我,您到一边歇着,看我这个没上过兽医大学的老农民把它Yan了!您哪,白拿了国家的工资!”

  老董同志脸涨得青紫,说:“麻子,你真是狗眼看人低!老董我今天不Yan了它我就头朝下走回公社!”

  麻叔说:“您可别吹这个牛!”

  老董同志也不说话,弯下腰就往双脊尾后靠。它不等老董靠到位,就飞快地闪了。老董跟着它转,它就绕着杜大爷转。牛缰绳在杜大爷腰上缠了三圈,转不动了。杜大爷鬼叫:“毁了我啦……毁了我啦……”

  老董趁着机会,将双手伸进了双脊后腿间,刚要下手,小肚子就挨了双脊一蹄子。老董同志叫了一声娘,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然后双脊又反着转回来,尾巴梢子抡起来,扫掉了老董同志的眼镜。老董同志毕竟是常年跟牛打交道的,知道保护自己,当下也顾不了眼镜,一个滚儿就到了安全地带。麻叔冲上去,将老董同志的眼镜抢了出来。几个人上去,将老董同志扶到小季家山墙根上坐定。老董同志小脸蜡黄,憋出了一脑门子绿豆汗。麻叔关切地问:“老董同志,不要紧吧?没伤着要害吧?”

  老董同志不说话,好像连气儿也不敢喘,憋了半天,才哭咧咧地说:“麻子,我日你老娘!”

  麻叔充满歉意地说:“真是对不住您,老董同志。不Yan了,不Yan了,走,到我家去,知道您要来,我让老婆用地瓜干子换了两斤白酒。”

  老董同志看样子痛得轻点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了半包皮皮揉得窝窝囊囊的烟,捏出一支,战战抖抖地划火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憋了足有一分钟才把吸进去的烟从鼻孔里喷出来。

  “真是对不住您,老董同志,”麻叔将黑边眼镜放在自己裤头边上擦擦,给老董同志戴上,然后摘下手表,摸出钥匙,说:“这个还给您。”

  老董同志一摆手,没接手表和钥匙,人却忽地站了起来。

  “哟哈,生气了?跟您闹着玩呢。”麻叔道:“走吧走吧,到我家喝酒去。”麻叔说着,就去牵老董同志的手,同时回头吩咐杜大爷,“老杜,你把牛拉回去吧广然后又对我说:“罗汉,把那四个牛蛋子捡起来,送到我家,交给你婶子,让她炒了给我们下酒。记住,让她把里边的臊筋儿先剔了,否则没法吃……”

  遵照着麻叔的吩咐,我向柳树下的牛蛋子跑去。杜大爷眼睛盯着柳树下的牛蛋子,拉着牛缰绳往前走。这时,我们听到老董同志大喊:“慢着!”

  我们都怔住了。麻叔小心地问:“怎么了,老董同志?”

  老董同志不看我们,也不看麻叔,眼镜后的青眼直盯着双脊后腿间那一大团物件,咬着牙根说:“奶奶个熊,今日我不Yan了你,把董字倒过来写!”

  麻叔眨眨眼睛,走上前去扯扯老董同志的衣袖,说:“算啦算啦,老董同志,您这么有名的大兽医,犯不着跟这么头小牛犊子生气。这一蹄子蹬在您腿上,我们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难受了;它要是一蹄子蹬在您的蛋子上,我们可就担当不起了……”

  老董同志瞪着眼说:“麻子,你他妈的不用转着圈子骂我,你也甭想激将我出丑。别说是一头牛,就是一头大象、一只老虎,我今日也要做了它。”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看还是算了。”

  老董同志挽起衣袖,紧紧腰带,打起精神,虎虎地往上凑。双脊拖着杜大爷往前跑去。杜大爷往后仰着身体,大声喊叫着:“队长,我可是要松手了……”

  麻叔大声说:“你他妈的敢松手,就把你个狗日的骟了!”

  麻叔追上去,帮着杜大爷将双脊拉回来。

  老董同志说:“看来只能用笨法子了。”

  麻叔问:“什么笨法子?”

  老董同志说:“你先把这家伙拴在柳树上。”

  杜大爷将双脊拴在柳树上。

  老董抬头望望柳树,说:“去找两根绳子,一根杠子。”

  杜大爷问:“怎么,要把它捆起来?”

  老董同志说:“对这样的坏家伙只能用这种办法。”

  麻叔吩咐侯八去找仓库保管员拿绳子杠子。侯八一溜小跑去了。

  老董同志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着。他的情绪看来大有好转。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扔给麻叔。麻叔连声道谢。杜大爷贪婪地抽着鼻子,想引起老董同志的注意,可老董同志根本就不看他。老董同志对麻叔说:“去年,国营胶河农场那匹野骡子够厉害了,长了三个睾丸,踢人还加上咬人,没人敢靠它的身。最后怎么着?我照样把它给骟了!”

  麻叔道:“我早就说过嘛,给您只老虎您也能把它骟了!”

  老董同志说:“你要能弄来只老虎,我也有办法。有治不好的病,没有骟不了的畜生。”

  杜大爷撇撇嘴,低声道:“真是吹牛皮不用贴印花!”

  老董同志扫他一眼,没说什么。

  侯人扛着杠子,提着绳子,飞奔过来。

  老董同志将烟头狠劲吸了几口,扔在地上。

  我扑上去,将烟头抢到手里,用指尖捏着,美美地吸了一口。

  小乐在我身边央求着:“罗汉,让我吸一口行不?让我吸一口……”

  我将烟头啐出去,让残余的那一点点烟丝和烟纸分离。

  我很坏地笑着说:“吸吧!”

  小乐骂道:“罗汉,你就等着吧,这辈子你总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麻叔把我们轰到一边去。几个看热闹的大人在麻叔和老董同志的指挥下,将那根木杠子伸到双脊肚皮下,移到它的后腿与肚皮之间的夹缝里。老董同志一声喊,杠子两头的男人一齐用劲,就把双脊的后腿抬离了地面,但它的身体还在扭动着。老董同志亲自动手,用绳于拴住了双脊的两条后腿,将绳子头交给旁边的人,让他们往两边拉着。老董同志又掀起它的尾巴,拴在绳子上,将绳子扔到柳树权上,拉紧。老董同志将这根绳子头交给我,说:“拽紧,别松手!”

  我荣幸地执行着老董同志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拽着绳子头,将双脊的尾巴高高地吊起来。

  杜大爷嘟哝着:“你们这哪里是上庙?分明是在糟蹋神嘛!”

  双脊哞哧哞哧地喘息着。那几个抬杠子的汉子也喘起了粗气。其中一个嚷:“队长,挺不住了……”

  麻叔在他头上敲了一拳,骂道:“看你这个囗样!把饭吃到哪里去了?挺住!今天中午,每人给你们记半个工!”

  老董同志很悠闲地蹲在地上,嘴里念叨着:“您蹦呀,踢呀,你的本事呢……”老董同志将一个硕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说:“我让你踢!”

  老董同志又将一个硕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说:“我让你踢!”

  老董同志抬起腰,说:“好了,松手吧!”

  于是众人一齐松了手。

  双脊一阵狂蹦乱跳,几乎把缰绳挣断。杜大爷远远地躲着不敢近前,嘴里叨咕着:“疯子,疯子……”

  双脊终于停止了蹦跳。

  老董同志说:“蹦呀,怎么不蹦了呢?”

  黑色的血像尿一样滋滋地往外喷。双脊的两条后腿变红了,地下那一大片也洇红了。双脊脑袋抵在树干上,浑身打着哆嗦。

  老董同志的脸顿时黄了,汗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杜大爷高声说:“大出血,大出血!”

  麻叔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知道什么叫大出血?”

  老董同志跑到自行车旁,打开那个挂在车把上的黑皮药箱子,拿出了一根铁针管子,安上了一个针头,又解开了一盒药,提出了三支注射液。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们队里穷的叮当响,付不起药钱!”

  老董同志不理麻叔的嚷嚷,管自将针剂敲破,将药液吸到针管里。

  麻叔吵吵着:“一头雞巴牛,那么娇气?”

  老董同志走到双脊的身边,很迅速地将针头扎在了它肩上。双脊连动都没动,可见这点痛苦与后腿之间的痛苦比起来,已经算不了什么。

  老董同志蹲在双脊尾后,仔细地观察着,一点也不怕双脊再给他一蹄子。终于,双脊的伤口处血流变细了,变成一滴一滴了。

  老董同志站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麻叔看看西斜的太陽,说:“行了,都去地里干活吧!罗汉,把牛蛋子送给你婶子去,老董同志,走吧,喝二两,压压惊。”

  老董同志说:“从现在起,必须安排专人遛牛,白天黑夜都不能停,记住,千万不能让它们趴下,趴下就把伤口挤开了!”

  麻叔说:“老杜,遛牛的事你负责吧!”

  “牛背上搭一条麻袋,防止受凉;记住,千万不能让它们趴下!”老董同志指指双脊,说:“尤其是这头!”

  “走吧,您就把心放到肚皮里去吧!”麻叔拉着老董同志的胳膊,回头骂我,“兔崽子,我让你干什么了?你还在这里磨蹭!”

  我抱起那六个血淋淋的牛蛋子,飞快地向麻叔家跑去。

  二

  我窜到麻叔家,将牛蛋子往麻婶面前一扔,气喘嘘嘘地说:“麻婶,麻叔给你的蛋子……”

  麻婶正在院子里光着膀子洗头,被那堆在她脚下乱蹦的牛蛋子吓了一跳。她用手攥住流水的头发,眯着眼睛说:“你这个熊孩子,弄了些什么东西来?”

  “麻叔的牛蛋子,”我说,“麻叔让您先把臊筋儿剔了。”

  麻婶道:“恶心死了,你麻叔呢?”

  我说:“立马就到,与公社兽医站的老董同志一起,要来喝酒呢!”

  麻婶急忙扯过褂子技到身上,弄条毛巾擦着头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老董同志可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

  正说着,麻叔推着老董同志的车于进了院。老董同志虾着腰,头往前探着,脖子很长,像只鹅;腿还有点瘸,像只瘸鹅。

  麻叔大声说:“掌柜的,看看是谁来了?”

  麻婶眉飞色舞地说:“哟,这不是老董同志嘛,什么风把您这个大干部给刮来?”

  老董同志说:“想不到您还认识我。”

  麻婶说:“怎么敢不认识呢?去年您还给俺家劁过小猪嘛!”

  老董同志说:“一年不见了,您还是那样白。”

  麻婶道:“我说老董同志,咱骂人也不能这个骂法,把俺扔到煤堆里,才能显出白来。”

  麻叔道:“青天大白日的,你洗得什么雞巴头?”

  麻婶道:“这不是老董同志要来吗?咱得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

  麻叔道:“洗不洗都是这副熊样子,快点把牛蛋子收拾了,我和老董同志喝两盅;还有没有鸡蛋了?最好再给我们炒上一盘鸡蛋。

  麻婶道:“鸡蛋?我要是母鸡,就给你们现下几个。”

  老董同志说:“大嫂,不必麻烦。”

  麻婶道:“您来了嘛,该麻烦还是要麻烦。老董同志,您先上炕坐着去,我这就收拾。”

  “对对,”麻叔推着老董同志,说:“上炕上炕。”

  麻叔将老董同志推到炕上,转出来说:“罗汉,快帮你婶子拾掇。”

  “陪你的客人去,别在这里添乱!”麻婶说,“罗汉,帮我从井里压点水!”

  我压了两桶水。

  麻婶说:“给我到墙角那儿割一把韭菜。”

  我从墙角上割了一把韭菜。

  麻婶说:“帮我把韭菜洗洗。”

  我胡乱地洗了韭菜。

  我蹲在麻婶身边,看着麻婶将那几个牛蛋子放到菜板上,用菜刀切。刀不快,切不动。麻婶把菜刀放到水缸沿上镗了几下,嗤嗤嗤,直冒火星子。拿过来一试,果然快了许多。将牛蛋子一剖两半,发现里边筋络纵横,根本没法剔除。偏这时候麻叔敲着窗棂子叮嘱我们:“把臊筋剔净,要不没法子吃!”麻婶高声答应着:“放心,不放心自己下来弄!”麻婶低声嘟哝着:“我给你剔净?去医院把快刀刘请来也剔不净!”麻婶根本就不剔了,抡起菜刀,噼噼啪啪,将那六个牛蛋子剁成一堆肉了。麻婶还说:“这玩艺儿,让蒋介石的厨师来做也不能不臊,吃的就是这个臊味儿,你说对不对?”我连声说对。这时,麻叔又敲着窗棂催:“快点快点!”麻婶说:“好了好了,这就下锅。罗汉,你去帮我烧火。”

  我到了灶前,从草旮旯里拉了一把暄草,点着了火。

  麻婶用炊帚将锅子胡乱涮了几下,然后从锅后的油罐子里,提上了几滴油。香气立刻扑进了我的鼻。

  这时,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喊叫:“队长!队长!”

  我一下就听出了杜大爷的声音。

  紧接着杜大爷就拉着牛缰绳进了大门,那三头刚受了酷刑的牛并排着挤在门外,都仰着头,软着身体,随时想坐下去的样子。

  麻叔从炕上跳下来,冲到院子里,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老董同志也跟着跑到院子里,关切地问:“有情况吗?”

  杜大爷不搭老董同志的话茬儿,对着麻叔发牢騷:“队长大人,您只管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我呢?”

  麻叔道:“老杜,您这把子年纪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不懂事?国家还有个礼宾司宴请宾客,乔冠华请基辛格吃饭,难道你也要去做陪?”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杜大爷焦急地说。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麻叔问。

  杜大爷说:“老董同志反复交代不能让它们趴下尤其不能让双脊趴下对不对?一趴下伤口就要挣开对不对?伤口挣开了就好不了对不对?可它们就想趴下,我牵着它们它们都要往下趴,我一离开它们马上就趴下了。”

  麻叔道:“那你就不要离开嘛!”

  杜大爷说:“那我总要回家吃饭吧?我不去陪着老董同志吃牛蛋子总得回家吃块地瓜吧?再说了,生产队里那十三头母牛总得喂吧?我也总得睡点觉吧?……”

  “明白了明白了,你什么也甭说了,党不会亏待你的。”麻叔在院子里大声喊,“罗汉,给你个美差,跟杜大爷遛牛去,给你记整劳力的工分。”

  麻婶将牛蛋子下到油锅里。锅子里吱吱啦啦地响着,臊气和香气直冲房顶。

  “罗汉,你听到了没有?”麻叔在院子里大叫。

  麻婶悄悄地说:“去吧,我给你留出一碗,天黑了我就去叫你。”

  我起身到了院子里,看到红日已经西沉。

  三

  杜大爷将牛们交给我,转身就走。我追着他的背影喊:“大爷,您快点,我也没吃饭!”杜大爷连头也不回。

  我看看三头倒了血霉的牛。它们也看着我。它们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它们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双脊还算好,留下了一群后代;两个鲁西就算断子绝孙了。我看到它们的眼睛里除了悲哀之外,还有一种闪闪发光的感情。我猜想那是对人类的仇恨。我有点害怕。我牵着它们往前走时,它们完全可能在后边给我一下子,尽管它们身负重伤,但要把我顶个半死不活还是很容易的。于是我对它们说:“伙计,今日这事,你们可不能怨我,我们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我们在东北洼里同患过难。如果我有权,绝对不会Yan你们……”在我的表白声中,我看到牛们的眼里流露出了对我的理解。它们泪水盈眶,大声地抽泣着。我摸摸它们的脑门儿,确实感到非常同情它们。我说:“鲁西,双脊,为了你们的小命,咱们还是走走吧。”我听到鲁西说:“蛋子都给人骟了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说:“伙计们,千万别这样想,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还是走吧……”我拉着牛们,沿着麻叔家的胡同,往河沿那边走去。

  我们一行遛到河边时,太陽已经落山,西天上残留着一抹红云,让我想起双脊后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长着很多黑压压的槐树,正是槐花怒放的季节,香气扑鼻,熏得我头晕。槐花原有两种,一种雪白,一种粉红,但它们现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红。

  我牵着牛们在晚霞里漫步,在槐花的问香里头晕。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我更不愉快。我时刻挂念着麻婶锅里的牛蛋子。那玩艺儿尽管臊一点,但毕竟是肉。而我还是在五年前姐姐出嫁时偷吃了一碗肥猪肉。我不愉快因为吃不到牛蛋子,牛不愉快恰恰是因为丢了牛蛋子。我们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暮色已经十分地苍茫了,杜大爷还不见踪影。我跟这个老家伙共同放牛半年多,对他的恶劣品质十分了解。他经常把田鼠洞里的粮食挖出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他还说要把他的小女儿嫁给我做媳妇,骗得我像只走狗一样听他招呼。他家紧靠着河堤那块菜园子里,洒满了我的汗水。那园子里长着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卖几十元钱。春天第一茬卖得还要多。想着杜大爷家的菜园子,我就到了杜大爷家的菜园子。园子边上长着一圈生气蓬勃的泡桐树,据说是从焦裕禄当书记的那个兰考县引进的优良品种。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马上就该开镰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爷正弯着腰往韭菜畦里淋大粪汤子,人粪尿是公共财产,归生产队所有,但杜大爷明目张胆地将大粪汤子往自留园里淋。他依仗什么?依仗着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里的炊事员。他大女婿瘦得像一只螳螂。据说前几任炊事员刚到公社食堂时都很瘦,但不到一年,身体就像用气吹起来一样,胖得走了形。公社书记很生气,说食堂里的好东西全被炊事员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来的炊事员都被书记给撵了,惟有杜大爷的女婿干了好几年还是那样瘦,书记就说这个炊事员嘴不馋。杜大爷私下里对我说,其实,他这个瘦女婿饭量极大,每顿饭能吃三个馒头外加一碗大肥肉。啥叫肚福?杜大爷说,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辈子大鱼大肉,没枉来人世走一趟。我满腹牢騷,刚想开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爷的小女儿,名叫五花的,挑着两桶水,从河堤上飘飘扬扬地飞下来了。

  杜大爷就是将她暗中许配给了我,我也围绕着她做了许许多多的美梦。有一次我从麻叔的衣袋里捡了两毛钱,到供销社里买了20块水果糖,我自己只舍得吃了两块,将剩下的18块全部送给了她。她吃着我送的糖,乐得格格笑,但当我摸了她一下胸脯时,她却毫不犹豫地对着我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说:“毛都没扎全的小东西,也想好事儿!”我越想越感到冤枉,白送了18块水果糖,还挨了一个窝心拳。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我哭着说:“你还我的糖……还我的糖……”她啐了我一脸糖水,说:“拉出的屎还想夹回去?送给人家的东西还能要回去?”我说:“你不还我的糖也可以,但你要让我摸摸你!”她说:“回家摸你姐去!”我说:“我不想摸我姐,我就想摸你!”她说:“你说你这样一丁点大个屁孩子,就开始耍流氓,长大了还得了?”我说:“你不让我摸就还我的糖!”她说:“你这个熊孩子,真粘人!”她往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非要摸?”我点点头,因为这时我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隐到一棵大槐树后,双手按着棉袄的衣角,不耐烦地说:“要摸就快点。”我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她说:“行了行了!”我说:“不行。”她一把推开我,说:“去你的吧,你已经够了本了!”她说:“今晚上的事,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就撕烂你的嘴!”我说:“其实,你爹已经将你许给我做老婆了。”她愣了一下,突然捂着嘴巴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这是真的,不信你回家问你爹去。”她说:“就你这个小东西?”我突然想起麻婶讲过的一个大媳妇小女婿的故事,就引用了故事中的几句话,我说“秤砣虽小坠千斤,胡椒虽小辣人心,别看今天我人小,转眼就能成大人!”她说:“这是谁教你的?”我说:“你甭管。”她说:“那好,你就慢慢地长着吧,什么时候长大了,就来娶我。”讲完这话她就走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我痛苦不堪的事。说好了等我长大娶她的杜五花竟然跟邻村的小木匠定了婚。小木匠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他龇着一口黑牙,头上生了七个毛旋,所以他的头发永远乱糟糟的。这家伙经常背着一张锯子一把斧头到我们村里来买树。他的耳朵上经常夹着一支铅笔,很有风度。我猜想杜五花很可能因为他的耳朵上夹铅笔才与他定婚。杜五花定婚那天,村里很多人围在她家门口,等着看热闹。我也混迹其中。我听到那些老娘们儿一起议论,说老杜家的闺女个个胖头大脸,所以个个都是洪福齐天。老大嫁给公社的炊事员,天天跟着吃大鱼大肉。老二嫁给了东北大兴安岭的林业工人,回来走娘家两口子都戴着狐狸皮帽子,穿着条绒裤子、平绒褂子。老三嫁给县公安局的狼狗饲养员,虽有个不好听的外号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肉。老四更牛,嫁给了公社屠宰组组长宋五轮,宋手里天天攥着几十张肉票,走到哪里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给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个捞钱的耙子。正说着,小木匠家定婚的队伍来了。我的天,一溜四辆“大金鹿”牌自行车,每辆自行车后驮着三个大箢斗,箢斗上都蒙着红包皮皮袱。车子一停,老娘们儿呼啦啦围上去,掀开包皮皮袱,看到了那些庞大的馒头,馒头白得像雪,上边还点着红点儿。杜大爷和杜大娘都穿得时时务务地迎出来;对着小木匠家的人嬉皮笑脸。我就想着看看杜五花是个什么表现,但她隐藏得很深,像美蒋特务一样。后来还听人家说,小本匠家送给了杜五花三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条线,一套平绒,一套“凡尼丁”。还有三双尼龙袜子,其中一双是红色,一双是蓝色,还有一双是紫色。三条腰带,其中一条是牛皮的,一条是猪皮的,还有一条是人造革的。还说杜五花对着小本匠的爹羞羞答答地叫了一声爹,小木匠的爹就送给了她一百元钱。听到这些惊人的财富,我原本愤愤不平的心平静了许多。我想如果我是杜五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嫁给小木匠。

  现在,我的前未婚妻杜五花挑着两桶水像一个老鹞子似的从河堤上飞下来了。她什么都大。大头,大脸,大嘴,大眼,大手大脚。她的确能一巴掌将我扇得满地摸草,她的确能一脚将我踢出两丈远。我要娶她做老婆,弄不好会被她打死。但我的心里对她的处处都大的身体充满了感情,因为她曾是我的未婚妻。那时候她有一个外号叫“六百工分”,其实她一年能挣三千多工分。她是我们生产队里挣工分最多的妇女。她还有一个外号叫“三大”,当然不是指大呜大放大字报,据说是指她的大头、大腚、大妈妈。我不喜欢她这个外号,我知道她也很反感这个外号。她与小木匠定婚后,我在河边遇到她时,曾恶狠狠地喊了一声“三大”。她举着扁担追了我足有三里路。幸亏我从小爬树上房,练出了两条兔子腿,才没被她追上。我知道,那天我要被她追上,基本上是性命难保。后来她见了我就横眉立目,我见了她就点头哈腰。

  她挑着水飞到我身边,说:“小罗汉,你在这里转什么?是不是想偷我们家的韭菜?”

  我说:“稀罕你们家这几畦烂韭菜!”

  她说:“不稀罕你在这里转悠什么?”

  我说:“我来找你那个老浑蛋的爹!”

  她顾不上回答我的话挑着水就飞进了菜园子。她家的韭菜马上就要开镰了,我知道,每次开镰前她家就没死没活地往韭菜畦里灌水,为的是增加韭菜的分量。我看到她扁担不用下肩就将两桶水倒进了韭菜畦,这家伙真是山大柴广力大无穷。她挑着水桶昂首挺胸地从我面前过,我拉着牛横断了胡同,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瞪着眼睛说:“闪开!”我瞪着她的眼睛说:“我给生产队里遛牛,你搞资本主义,凭什么要我给你让路?”她说:“小罗汉,知道你肚子里那个小九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怎么可能呢?”我说:“自从你跟小木匠定了婚,我发现你越来越丑。”她说:“我原来就不俊,你才发现?”我说:“你嘴唇上还长出一层黑胡子!”她摸摸嘴唇,无声地笑了。然后她低声说:“我五,我嘴唇上长了胡子,我是‘三大’,行了吧?放我过去吧?”我说:“你骗了我……你说好了等我长大了跟我结婚的……”说完了这话,我的眼泪竟然夺眶而出。我原本是想伪装出一点难过的样子,趁机再占她点便宜什么的,没想到眼泪真的出来了,而且还源源不断。这时我听到从她宽广的胸脯里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温柔的神情,她的脸上显出一丝温柔的神情她立刻变得美丽无比,在我的眼里。她迷迷瞪瞪地说:“小罗汉,小罗汉,你真是人小鬼大……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不想想,等你长大了,我就老成白毛精了……”我说:“好姐姐,好‘三大’……你跟小木匠定婚是完全正确的决定,就冲着那些大白馒头你也该跟他订婚,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馒头吃呢?”她笑道:“吃了馒头你就不生气了吗?”我说:“是的,吃了馒头我很可能就不生气了。”她说:“那好办,咱们一言为定。”我说:“我还想……”“你还想干什么?”她瞪着我说:“你别踩着鼻子上脸。”我说:“我还想摸你一下……”她说:“那你去找小木匠商量一下吧,现在我身上的东西都归他管,只要他同意,我就让你摸。”我说:一我怎么敢去找他?”她说:“我谅你也不敢去,他那把小斧头比风还要快,一下就能把你的狗爪子剁下来广

  “五花,你不快点挑水,在那儿嘀咕什么?”杜大爷直起腰,气呼呼地喊叫。

  “杜大爷,是我,”我高声说:“你光顾了搞资本主义,把三头牛扔给我,像话吗?您这是欺负小孩!”

  杜大爷说:“罗汉,你再坚持一会儿,等我吃了饭就去换你。”

  我说:“我从中午就没吃饭,肚皮早就贴到脊梁骨上了!”

  杜大爷说:“咱爷俩谁跟谁?放了一冬半春的牛,老交情了,你多遛一会儿,吃不了亏。”

  我心里话:老东西,还想用花言巧语来蒙我?我可不上你的当了。于是我扔下牛缰绳,说:“双脊可是马上就要趴下了,死了牛,看看队长找谁算账!”

  我这一招把杜大爷激得像猴子一样从菜园子里蹦出来。他说:“罗汉罗汉,你可别这样!”

  杜大爷将牛缰绳捡起来,交到我手里,说:“你先遛着,我这就回家吃饭。”

  杜大爷回家去了。

  五花冷冷地说:“你对我爹这样的态度,还想摸我?”

  我说:“你如果让我摸你,我能对你爹这样的态度?”

  四

  我们拉着疲乏至极的牛,在麻叔家那条胡同里转来转去。转到麻叔家大门口,我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动静。杜大爷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他嗤哄着鼻子,说:“香,真他奶奶的香!”

  我确实也闻到了一股香气,是不是炒牛蛋子的香气我拿不准。但除了炒牛蛋子的香气还能有炒什么的香气呢?

  我把鲁西们的缰绳扔给他就往麻叔家里跑,我什么都忘了也不能把麻婶许给我的那碗牛蛋子忘了。麻婶说给我留出一碗,还说等天黑了就来叫我。但现在天黑了许多,她也没来叫我。我何必等她来叫我?想吃牛蛋子还等人家来叫我?我怎么这么大的架子?我要是现在不借机冲进去,那碗牛蛋子很可能就要被不知道什么人吃掉了。

  杜大爷不但没接我扔给他的牛缰绳,连他自己手里的牛缰绳也扔掉了。他扯住我的胳膊,怒冲冲地问:“你想到哪里去?”

  我说:“我进去看看麻婶在家炒什么东西。”

  “那也轮不到你去看,”杜大爷说,“要看也得我去看。”

  “凭什么要你进去看?”我努力往外挣着胳膊,大声说。

  “我比你年纪大,”杜大爷说:“我还有事要向队长请示。”

  杜大爷把我推到牛头前,说:“好生看着,别让它们趴下!”然后他就虎虎地闯进麻叔家院子里去了。

  我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我仿佛看到老杜把那碗本来属于我的牛蛋子吞到了他肚里。大小鲁西,双脊,你们这三头丢了蛋子的牛,你们愿意趴下就趴下吧!你们不怕把伤口挣开你们就趴下吧!你们活够了就趴下吧!我是村子里恶名昭著的不良少年,我可不能把属于我的美味佳肴让老杜抢去。我扔了牛,悄悄地进了院子。但我毕竟怕麻叔,不敢硬往里闯。我需要观察。我避开灶间门口射出的光线,弯着腰摸到那扇透出光亮的格于窗前。窗棂上蒙着白纸,我仿照故事里说的,伸出舌尖,舔破了窗纸。我从这个小洞眼里看进去。我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那张红木炕桌上摆着的盘子。炕桌子摆着三个盘子,一个盘子里残留着一点韭菜炒牛蛋子。第二个盘子里残留着一点韭菜炒牛蛋子。第三个盘子里还剩下小半盘韭菜炒牛蛋子。除了这三个盘子,炕桌上还有两个绿色的酒盅子。除了这两个绿色的酒盅子,还有两双红色的筷子。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盛过农药的绿瓶子。当然现在这瓶子里盛的不是农药而是烧酒。那时候我们喜欢用盛过农药的瓶子装酒。我们用完了农药就把药瓶子扔到河里泡着,泡个三五天我们就把瓶子提上来装酒。麻叔说用这种药瓶子装酒特别香。炕上,麻叔与老董同志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红木炕桌。那张红木桌子像茄子皮一样发亮,这是麻婶与麻叔结婚时,麻婶带过来的嫁妆。这炕桌是麻叔家的镇家之宝,除非来了贵客,否则决不会往外搬。我心里想老董同志您的面子可是不小哇!在麻叔这边,麻婶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她的嘴上油嘟漉的,看样子她也用麻叔的筷子吃了一点。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她也就着麻叔的酒盅子喝了一点。最后,我不得不看到了坐在炕前长条凳上那个坏蛋老杜,那个明明说把他的女儿杜五花许配给我做老婆但却食言让杜五花跟邻村小木匠定了婚的老浑蛋杜玉民。杜玉民是他的官名,但我们根本不叫他杜玉民,我们叫他杜鲁门。杜鲁门坐在长条凳上,双手扶住膝盖,腰板挺得笔直,活像个一年级小学生。他下巴上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他的脸很长,上嘴唇很短,下嘴唇很长。他的下嘴唇不但很长而且很厚。他的双眼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大眼之所以大是因为他年轻时眼皮上生过疖子。他那只小眼睛滴溜溜转,那只大眼睛却直直地不会转。他穿着一件对襟黑棉袄,当胸一排铜钮扣。他说这排铜钮扣是他的爷爷传下来的。铜钮扣闪闪发光,他的头也闪闪发光。他的厚嘴唇哆嗦着说:“老董同志,队长,我向你们报告,大小鲁西的蛋子不流血了,吃晚饭的时候,双脊的蛋子也不流血了。”

  老董同志说:“好好好,只要不流血,就不会出问题了。”

  老董同志的灰白色脸已经变成了紫红色脸,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他是公家人,不会像麻叔那样盘腿大坐。他的两条长腿别别扭扭地,一会儿伸开,一会儿蜷起。

  麻婶说,“老董同志,您要是不舒服就坐着我们的枕头吧!”

  老董同志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您客气什么呀?”麻婶说着,从炕头上拉过一个枕头,塞在老董同志屁股下。

  老董同志说:“这下舒服了。”

  麻叔拿起酒瓶子,给老董同志的盅子里倒满酒,说:“多喝点,今日让您吃累了。”

  老董同志端起酒盅,吱地一声,就把酒吸干了。

  杜鲁门舔舔嘴唇,说:“队长,我有个建议。”

  麻叔不耐烦地说:“什么建议?”

  杜鲁门说:“牛割了蛋子,是大手术,我建议弄点麸皮豆饼泡点水饮饮它们,给它们加点营养,让它们好得快点……”

  麻叔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痛,鼓皮,豆饼,能从天上掉下来吗?队里穷得连点灯油都打不起了。”

  杜鲁门说:“老董同志您说,割了蛋子的牛要不要补补营养?”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说:“有条件嘛,当然补补好;没有条件,也就算了。牛嘛,说到底还是畜生。”

  麻叔说:“你还有事吧?没事就去遛牛吧,罗汉那皮猴子精,靠不住。”

  “我这就走。”杜鲁门站起来,突然想起来了似地说,“你看你看,光顾了说话,差点把要紧的事给忘了。”

  麻叔盯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俺大闺女女婿听说咱队里Yan牛,特意赶了回来,”他盯着桌上那盘牛蛋子说:“俺女婿说,公社党委陈书记最喜欢吃的就是牛蛋子,让他回来弄呢!我说,你回来得晚了,这会儿,别说六个牛蛋子,就是六十个牛蛋子也进了队长的肚子了!俺女婿怕回去挨训,我说,你就说队里把那牛蛋子送给烈属张大爷吃了,陈书记心里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了不是?俺女婿说,爹,您真有办法。俺女婿让我来告诉你们,做牛蛋子,应该加点醋,再加点酒,还要加点葱,加点姜,如果有花椒茵香最好也加一点,这样,即便是不剔臊筋也不会臊。如果不加这些调料,即便把臊筋剔了,也还是个臊。”他从老董同志面前拿起一根筷子,点点戳戳着盘子里的牛蛋子块儿,说,“你们只加了一点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两根筷子成了双,夹起一块牛蛋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好东西,让你们给糟蹋了,可惜啊可惜!这东西,如果能让俺女婿来做,那滋味肯定比现在强一百倍!”他把那块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说,“臊,臊,可惜,真是可惜!”

  麻婶说:“杜大哥,您吃块尝尝吧,也许吃到嘴里就不臊了。”

  麻叔骂麻婶道:“这样的脏东西,你也好意思让杜大哥尝?杜大哥家大鱼大肉都放臭了,还喜欢吃这!”

  杜大爷把那块牛蛋子放到盘子里,将筷子摔到老董同志面前,说:“说我家把大鱼大肉放臭了是胡说,但你要说咱老杜没断了吃肉,这是真的,孬好咱还有一个干屠宰组的女婿嘛!”

  老董同志说:“老杜,您是我见到的最有福气的老头,公社书记的爹也享不到您这样的福!”

  “托您的福,”杜大爷说着,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队长,我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前半夜我顶着,后半夜我可就不管了。”

  麻叔说:“你不管谁管?你是饲养员!”

  杜大爷说:“饲养员是喂牛的,不是遛牛的。”

  麻叔说:“我不管你这些,反正牛出了毛病我就找你。”

  杜大爷说:“你这是欺负老实人!”

  杜大爷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了。我生怕被他发现,一矮身蹲在了窗前。但他从灯下刚出来,眼前一摸黑,根本看不到我。我看到他头重脚轻地走了出去。我趁机溜到灶间,掀开锅,伸手往里一摸,果然摸到一个碗。再一摸,碗里果然有东西。我一下子就闻到了炒牛蛋子的味道。麻婶真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好人。我端着碗就窜到院于里。这时,我听到杜大爷在大门外喊叫起来:“队长,毁了!队长,毁了!牛都趴下了!”

  我可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蹲在草垛后边的黑影里,抓起牛蛋子就往嘴里塞。我看到麻叔和老董同志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我听到麻叔大声喊叫:“罗汉!罗汉!你这个小兔崽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抓紧时间,将那些牛蛋子吞下去,当然根本就顾不上咀嚼,当然我也顾不上品尝牛蛋子是臊还是不臊。吃完了牛蛋子,我放下碗,打了一个嗝,从草垛后慢悠悠地转出来。他们在门外喊成一片,我心中暗暗得意。老杜,老杜,你这个老狐狸,今天败在我的手下了。

  我一走出大门,就被麻叔捏着脖子提起来:“兔崽子,你到哪里去下蛋啦?”

  我坦率地说:“我没去下蛋,我去吃牛蛋子了!”

  “什么?你吃了牛蛋子?”杜大爷惊讶地说。

  我说:“我当然吃了牛蛋子,我吃了满满一碗牛蛋子!”

  杜大爷说:“看看吧,队长,你们是一家人,都姓管,我让他看着牛,他却去吃了一碗牛蛋子,让这些牛全都趴在了地上,不死牛便罢,死了牛我一点责任都没有!老董同志您可要给我做证。”

  老董同志焦急地说:“别说了,赶快把牛抬起来。”

  我看着他们哼哼哈哈地抬牛。抬起鲁西,趴下双脊;拉起双脊,趴下鲁西。折腾了好久,才把它们全都弄起来。

  老董同志划火照看着牛的伤口,我看到黑血凝成的块子像葡萄一样从双脊的肿胀的蛋子皮里挤出来。老董同志站直腰,打了一个难听又难闻的嗝,身体摇晃着说:“老天保佑,还好,是淤血,说不定还有好处,挤出来有好处,留在皮囊里也是麻烦,不过,我要告诉你们,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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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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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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